“我为什么说,纪录片导演的身份是卑微的?你只能忠实、尽可能忠实地将生活转化为影像,任何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武断,都会使你的影像可疑。你没有权利去阉割它。”
采访者:文海 受访者:林鑫 现实生活中的声音,足以支持起影像的空间 文海:你最喜欢谁的作品? 林鑫:我刚开始迷恋塔可夫斯基,后来是奇士劳斯基。⽼塔是一种贵族气,俄罗斯思想的贵族,非常的艺术,《雕刻时光》是我的枕边书,看了很多遍。后来觉得这种贵族气离我们当下的生活很 远,就是不接地气吧,他的形而上学和我们距离很远。后来迷恋奇士劳斯基,因他离我们很近,那种创痛我们能感觉到。比如《十诫》中的那种两难,在生活中我们和它有共鸣。但是我依然觉得他很艺术。 后来就是迷恋法斯宾德和荷索,特别是法斯宾德的作品,尖锐,那种冷冷的戏剧光,有些也很粗糙,但是他的生命和作品是完全合⼀,我能感觉到那种力量。他有些是改编自别⼈的作品,比如《柏林亚历山大广场》改编自德布林的同名小说,但看完后,那种气质,法斯宾德的气息和他的影⽚完全同一。你可以不过他那种生活,也可以不喜欢那种生活,但他的影片和他本人是完全合一的。 然后再看很古典的东西,安哲罗普洛斯,我也非常喜欢,但现在觉得力度不够,觉得不过瘾。纪录片我看得晚,荷索的《灰熊人》是目前 我看到的纪录⽚中震撼最大的影片。看完那部影片后,我觉得什么技术都不重要了,有更重要的,超越技术层⾯面而必须考量的事情。它完全是一部不会拍电影的人拍的,机位在那儿胡折腾,当然剪辑是荷索,他补拍了些镜头,最悲惨的是那人遇害的声音,他就拍自己在那儿听,他没有说话。然后,当他拍那人的前女友遇害的声音时,只是说:「太痛苦了,希望你不要保存,把它删掉吧。」这样这戏剧的份量就已经到位了。那部影片对我的影响非常⼤大。 其他人的一些影片却只用在技术去「抠」,我觉得就没有意思了。所以,我有时考虑,也在挣扎。你想在技术上,各方面都做得好,但在没有办法两者兼顾的时候,技术是否要做得很光(指修饰太过,失去原本质朴之动人力量)?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。 实际上,纪录片的力量,更重要的是介入生活的深度。它是整体的呈现,而不仅是画面问题。画面当然也是一个考量,但这个画面基本上和你拍摄的题材、和你的人是一致的。它不是外在的,假如它是贴片,贴上去的就会非常不舒服。 文海:在音乐方面你有很深的修养,但你的影片中好像从来不用音乐。 林鑫:对。别人就问呀!因为我拥有两、三千张音乐唱片,从格里高利圣咏(Gregorian chant)到二十世纪的荀白克(Arnold Schönberg)、史特拉汶斯基(Igor Fyodorovich Stravinsky)等我全有。有一段时期我对音乐下的功夫比美术还要多。有朋友问我, 为何不用音乐呀?我发现,有些影片,力量不够就用音乐去渲染气氛,这是不对的。我觉得声音──现实生活中的声音,足以支持起影像的空间。所以,我尽量用它本身的声音去做,不去贴音乐。 当然也有人用得很好,比如奇士劳斯基。我在《陈炉》这部片子里用了当地的音乐, 和那个空间是吻合的。如果专门做一段音乐放在那儿,我认为不对,只能用那个现实空间里的声音。这是我的计较。包括采访,我一般不会特别安排。他坐在那儿,就坐在那儿,我只是找机位,把机器一架在那儿就完了。我不会说你坐那儿、那儿好之类的。我一般不会那样去劝,他习惯在那儿坐,肯定是他适合的地方,他的椅子放在那里,往那儿一坐,周围的环境,灯光,气氛完全合拍,绝然是对的。 香港凤凰电视台到陕西三里洞做专题节目,也是我领着去的,他们拍时,还打光,一下子矿工的脸色就健康多了,很饱满。那种侧光还带些反光,标准的构图。后来我看了片子,觉得那种气质不像他们,感觉完全变了,他变得不是那个人了。那种暗暗的影调,他们家就是那样,没有那么⼤大的光源,暗暗的,家具老老的,很破烂,就是那种氛围和苍老的容颜,那种感觉与他是完全一致的,包括声音、空间。周围也许有收⾳音机的喇叭声、电视机声、外面走来的叫卖声,这些都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,我觉得从广义上讲,这全是音乐。 《三里洞》最后的那段配乐,是我第二次去我姨父家,他们正在唱圣歌,那是我逮着的。拍他的时候,原先在找老照片,拍着拍着,听到一个声音特别好听,以为是收音机。后来觉得不对, 发现好像是有人在现场唱,不是收音机播放的。我 一扭头,看见 我姨和另外一个信徒趴在那儿祷告,我立马将摄影机拧过来就开始拍,那个时候觉得这个音乐特别好。后来,我说:「你还会唱吗?」她就唱给我听。我当时站在那里,听着眼泪就流下来了, 我把脸扭向外面。那时暮色苍茫,我突然觉得生命中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音乐,特别美,拨在你的心弦上,是语言无法形容的那种感触。那种声音放在最后拍我父亲的那一段是合适的,歌词最后一句、最后两个字就是「永生」, 正是我父亲的名字,也是影片最后的两个字。所以,这是我的心放在那儿,我把它放在那儿,是合适的,是准确的。我觉得这段音乐不突兀,你如果再作 一个曲子放在那儿就不对。 我这回拍摄的《传道人》,我也在考虑如何处理声音。那些噪音要不要抽掉?比如,我在拍某一个传道人的时候,外面一直有汽车、拖拉机经过,我觉得那个噪音不应该去掉,因为后来他讲到他们的纷争,那种痛苦、挣扎,那种躁动、纷乱,那是生活的噪音, 也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声音,同时也可能是心灵挣扎的外化,放在那儿当主观声音用也是合适的。他的房间正好对着马路,我换一个房间就没有问题了,但我不愿意为了安静的环境去换房间。
好莱坞那种明信片样的东西我受不了 文海:拍摄《三里洞》是怎样缘起的? 林鑫:在山上拍《陈炉》时,我们画的讲究唯美,人家说你那是画家拍的,全是画,一张一张的。每个机位是摆好的,固定、算计好的, 整个章节的构成是想好的,形而上的。然后拍着拍着,我突然觉得我这是旅游者的眼光。虽然它是陕西铜川的一个镇,但我仍然是以外来人的眼光在看这个镇,虽然拍得很美、很美。我直到现在仍很讨厌好莱坞的画面,那种明信片样的东西我受不了。 人家说我现在拍得很粗糙,其实这是我觉悟过来的。就在山上拍摄《陈炉》的时候,突然一个画面在我脑海中,一部电影在我脑海中完成了。一部黑白影片,在这部黑白影片中有一个彩色镜头,是蓝天,碧蓝的天空,插在一部黑白片里,在黑暗片子的中间,有一个纯净的蓝色镜头,但它不属于矿工,,它 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晃。拍我的父辈,我觉得那个可能是和我生命有关系的东西,我欠我父亲的。我没有想到,诗歌完了后,我会再一次回到煤矿。可能诗歌是第一回提醒我,我没有当回事, 还继续画画。 文海:我看你的诗歌是非常具象的。比如那个寡妇晚上躺在床上,她逝去丈夫的灵魂在看着她。还有死于瓦斯爆炸的矿工遗体,像红薯。 林鑫:有人说,仅从我的经历来看,要说没有神,他们都不相信。我画画,我拍摄纪录片,我生命中的每一步,都是那样让人不可思议。《陈炉》这部影片完成了,但我不知道下一部,我只知道要拍父辈那批人。实际上,那批人在哪儿我都不知道,但我的片子完成了。只是到剪辑的时候,我发现我当时构思的那个蓝天镜头多余了。我说,生活的坚硬已经阉割了所有的抒情,已容不下任何诗意和抒情,那个画面是多余的。抽掉,它不被容许。
文海:在这个过程中,应该是记忆一点一滴地向你敞开吧?是一个怎样的认识过程呢? 林鑫:那个时候挺拼命的,有空就拍。拍的时候是这样的,一个个地找这些矿工。那个时候就是凭直觉,没有过多的想法,愿望也非常普通。我觉得我欠我爸,我怀念我的父亲,但我已经没有办法拍我爸了,只有通过工友谈谈他,让他们讲给我听。刚开始我还写拍摄札记,后来,拍摄第一天我装了几盘磁带去,磁带不够就赶紧打电话去拿。《陈炉》总共才拍了8盘磁带。这第一天拍我姨父一个人就拍了10盘。他说的那个故事就像正在发生,像跟拍一样,戏剧性随时在推进,介绍对象呀,接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。最后都不知道是咋回事,最后剪辑的时候再慢慢思考去吧。你不能停,也不知道咋回事,也不知道会发生啥,磁带不够就买上一箱慢慢弄,一共拍了72盘。拍摄过程很紧张,累得不行。然后,紧接着上五天班,上完五天班回家就睡觉,等于是休息。再拼周末那两天,找人拍。我完全是茫然的,就是拍呀拍。 在这过程中我感觉到,我以为之前自己写过诗,以为我在矿上长大,以为我对矿工很了解。后来发现, 拍到的比想像的复杂、丰富太多了,个人的视野其实是非常小的。拍之前,我怎么能想到我会拍到童光呢?那个人我原先都找不着,几乎在放弃的边缘的人,问了多少人呀!最后,终于碰到他那个区的区长,他问:「你找谁?」我说:「童光,上海来的。」他说:「你跟我⾛走。」走到山顶上,就喊:「童光,出来。」他是领导嘛, 那老头一听就咚咚咚地走出来了。他说:「这儿有人找你。」我也就如法炮制地和他说:「我想拍矿工。」 他说:「我和他们不 一样。」我说:「反正是一块来的。」 后来,他一讲,直接就把我给震呆了。本来是想拍矿工们的苦难,最后事情却是这样的复杂。我刚开始还犹豫,他的经压根和苦难没有关系。他在上海是个混混,跟国民党、日本鬼子、共产党打交道, 做药生意等等。 他非常主动、钻营加入到西北大开发,混到这个队伍里,想逃避制裁,最后还是被关进监狱,上吊自杀未遂。这个人物完全和矿工的命运不一样。 我为什么说,纪录片导演的身份是卑微的?你只能忠实、尽可能忠实地将生活转化为影像,任何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武断,都会使你的影像可疑。你没有权利去阉割它。你拍到了他,那就是三里洞矿工生活的一部分,你根本没有权利去阉割掉。拍到什么、影片是怎样,根本不是我说了算的,是生活说了算。我拍下来、我剪辑的是生活的浓缩。我只能忠实于看到的生活,本来的面貌── 它的真相。我根本没有权利将这个人从纪录片中抽掉,有人可以,但我不行,这是一种自觉。 文海:但你也是从身边自己的事、记忆、父亲到同学拍起。你最近的影片是《瓦斯》,已经涉及公共事件,还去西安拍摄了。 林鑫:也不是自觉的。但做出来后,别人看到这样的结果,才这样想。为何要跑到西安去拍摄?因为这个事件是建国后44年来最大的瓦斯爆炸。现在矿难不断,还有谁记得呢?我是拒绝遗忘的。为啥作见证?因为人们太容易遗忘了。 拍《三里洞》,我到陕西铜川王家河矿的时候,我小时候记忆如此深的矿场,但当我去找的时候却找不到了。那么熟悉的地方,却怎么也找不 到。我问周围的人也不知道。后来,遇见一个老工人,问:「王家河矿井在哪儿?」他说:「在哪儿?就在这里。」结果已经被填埋了, 上面是一个水泥厂。你看《三里洞》 里面,那么多地方有见证, 但王家河矿却彻底被抹掉了,周围是水泥厂,井⼝被填埋了,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。历史就是这样,我当时觉得如果不记录下来作见证,就消失了,没有了。 到拍《瓦斯》的时候又是这样,我开始在陈家山矿采访,接着是铜川市,再就到西安火车站,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。有一个卖报纸的说:「整天是这儿爆炸、那儿爆炸的,我都不记得是哪次爆炸了。」 有一次我在宋庄放映《瓦斯》,同一时刻,铜川的一个矿又发生爆炸了,什麽叫「共时性」呀?这就叫共时性。
拍片是对生命不断完善的过程
文海:你对现阶段中国独立纪录片的看法?林鑫:所谓独立,我觉得应该是创作、选片、评论各方面都是独立的,完全是你独立思考出来的东西,不臣服于任何人,不是被阉割的。这个独立也是自信心的成长。现在我比原来强大得多了,原来很虚弱。如果影片被选进某个电影节,就应该算好作品吧!《陈炉》如果没有选上,可能就被认为不好,当时我是没有那个自信心。 现在,《陈炉》能够参加国际电影节,但《三里洞》却参加不了。 但我一样认为《三里洞》比《陈炉》好很多,我一点都不怀疑。只要慢慢做就会对自己作品的份量产生自信。最后你不会在乎有无观众、他们是否退场,这是自我的成长。这也是我们必须⾯面对的问题。这一关大家跨过去了,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批人,是一个时代走上了一个高度。莎⼠士比亚时代绝对不是孤立的,那是一批人一起走上去的,而他是顶峰。当下中国纪录片具有了那样的趋势。天南海北的纪录片作者,如同野草一般拼命挣扎着从石缝中穿出,各色人等、身分复杂、年龄跨越几代人,全都在努力。而且不知道还会有谁从哪里迸出来。在这个群体爆发中,整个行业的水准都提高了。
文海:你现在的处境? 林鑫:“陈光诚事件”我也很关注。后来陈光诚逃走了,刘晓波被关了,余杰也流亡了。但你发现中国这么大,许志永又出来了。中国这个民族你无法消灭, 有那么多的人前仆后继,他们是行动者, 推动中国向前行。但我不是那样的人,我们有我们的阵地,我们同样希望自己的国家好。当然,国家不是政府。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,我永远感谢这片土地,我不会离开这片土地。但我们有分工,我在我能够从事的领域,我能够做的,我毫不妥协,一步步地去做。我是软弱的,当然有时候也害怕、恐惧,我们是人。我从来不向往刘胡兰,我认为那些英雄离我们太远,真正让我感动的是西蒙娜‧薇依。我认为她是伟大的基督徒。最后她挣扎那么久, 也没有受洗。但因为这点,你就不承认她是基督徒吗?她是不是基督徒,不重要。 在《黑暗中的舞者》这部片里,最后她(片中女主角莎玛)知道警察(她的房东)帮助过她,而不愿揭露他的罪行,把别人置于不义的地步。虽然他偷了她为治儿子眼疾的钱,并在他诱导下开枪杀了他。她选择承受这样的命运。当她毅然走向刑场时,她选择绞刑, 但是她说:「为何我的腿在发抖?」看到那一段,我泪流满面,在软弱中你必须走下去,你心怀恐惧,但你没有退路, 因为你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。 政治家有政治家的工作,行动者去做行动者。正如王小鲁说的,这是黑暗中的光亮。这种光亮,我们每个人都一点一点地在发出,最后,天明必将到来。我在拍摄《传道人》的时候,领导找我谈话,我说:「法律上规定中国有宗教信仰的自由。」他说:「中国哪有法律?中国就没有法律!」我说:「是的,但这话你只能在桌子底下说,这是没有办法拿到桌面的。」我说:「我坚信中国会一点一点进步,你们现在可以贪赃枉法、胡作非为,但中国总有一天会走上法制轨道,走向民主,会进步的。」 所以,我不拿别人的一分钱,全部自己投入。因为我知道拿了别人的钱,让你改,你改不改?我对作品有完全的掌控权,我对良心、良知,用我的后半⽣生去负责,什么东西我都不考虑。当你毅然决然将后半生全部投入进去的时候,什么都不在乎了。你不怕死,还怕活?但是,我并不要当英雄而死掉。这种重建的工作, 我必须去做,走下去,这是我要做的。即使从最自私自利的角度, 仅仅为了我个人,我仍是最大的受益者,这是对生命不断完善的过程。当然,它对社会也是有益的,这种推动不需要任何证明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