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求电影最原始的美学──王兵《青春》记录中国青年寻苦钱的“自由”
发表于:2024-4-6 11:09|查看:57|评论:0|字体:小 中 大 繁体
在国际影展、艺术圈享誉盛名的中国独立导演王兵,今年(2023)以新作《青春》第一部曲《春》、《黑衣人》双料入围坎城影展,前者也入围第60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。《青春》是王兵耗时5年记录浙江小镇年轻工人们的劳动情景,片中没有主角,由一位位青年的日常编织串起,娓娓道出中国资本主义兴起后,一个新时代的状态。
一开始,因为条件限制,王兵选择以DV拍摄的纪录片形式创作,如今,纪录片已是他20年来追寻影像意义的方向,他对电影语言感受之细腻,宛如他的电影语言,不带批判地观察社会,深刻记录人物模样。
《青春(春)》法国、卢森堡、荷兰|2023
入围第60届金马奖奖项:纪录片
浙江织里镇,中国的童装生产中心,汇集30多万名外来工人。工资按件计酬,工人日夜赶工只为多挣钱,遍闻机杼声,少见人休息。他们多在20岁上下,仍是青春少年,把缝纫机当游戏机比快,忙裡偷閒、打情骂俏;但也就快成为大人,面临未婚生子,开始对薪资锱铢必较。王兵历经5年漫长拍摄,将多位被摄者的日常,串成珠玉,编为织锦,不妄加批判,细腻呈现劳动青年生存样态。
王兵
生于中国,鲁迅美术学院摄影系毕业,观照中国底层百姓的写实生活。2002年以超过9小时的《铁西区》一跃成为具代表性的中国独立导演,作品包括《和凤鸣》、《夹边沟》、《三姊妹》、《死灵魂》等。2017年纪录片《方绣英》获卢卡诺影展金豹奖,2023年《青春(春)》入选坎城影展正式竞赛。
与远在巴黎的王兵远端连线,採访还未开始,他先开口说:“我现在这裡(中午)12点多,能不能1点前结束?还有工作。”在今年坎城影展的《青春》第一部曲《春》的首映会上,他曾说自己喜欢且愿意劳动,从其创作历程可推敲一二。
2002年他推出《铁西区》,2007年推出第二部作品《和凤鸣》,至此后他不辍创作,2007年至2018年,几乎年年有新作。今年56岁的王兵好像仍在追赶著什麽,想要把眼前飞快的中国变化拍下,深怕一晃眼便消失。但回应自己电影裡的景况,他说:
“在我的电影裡,总是在徘徊的问题──我觉得一个社会最重要的是公平,当所有劳动者,在不公平的状态下不断地劳动,这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情。我觉得,每个人都不太希望变成他人的工具,但事实上,很多人这辈子的命运,就是别人的工具。”
王兵透过长期蹲点,拍出多部深邃的中国电影,屡获各大国际奖项肯定。(图片提供/王兵)
2002年,王兵完成自己的第一部作品《铁西区》,记录辽宁渖阳铁西区工厂的下岗潮。全片分为三部曲:《工厂》、《艳粉街》和《铁路》,总共时长9小时,全片毫无旁白,没有明确故事线,全是工人们的真实日常,劳动、娱乐、打架、洗澡⋯⋯。开场随火车进入白雪皑皑的铁西区,再以火车驶进无尽黑暗作结,静静地述说计划经济黯然退场后,不知何去何从的工人们。
《铁西区》在国际收穫多项大奖,2004年,王兵受邀参与坎城影展基石单元写作计画,在当地生活半年,之后的每年,王兵有一半以上时间都待在法国,“后来所有项目也都跟法国合作,工作人员也都在巴黎,这裡可能是除了中国,我最熟悉的地方了。”2017年,王兵正式长居于巴黎。
在那之前,出生渖阳的王兵,曾移居至浙江湖州长住多年,记录吴兴区织里镇的故事。织里镇,镇如其名,号称中国童装之都,拥有上万家童装制造工厂,中国有7、8成童装皆出自于此地,数以万计的农民工来到此地谋生。
到南方记录市场经济时代下,寻苦钱的工人们
中国市场经济兴起后,数以万计的农民工长途跋涉来到织里镇挣钱。图为《苦钱》剧照。(剧照提供/前景娱乐)
王兵一直都想拍摄长江流域的故事,但选择织里镇是偶然的。他跟著云南打工的小孩来到这裡,决定拿起摄影机。
“中国是人口密集的国家,农民数量巨大,在市场经济兴起以后,出现新的生产模式,这些农民也获得一些自由,包括工作与生活的选择,当然这种自由是引导性的,这是前所未有的一件事,那作为这个时代的人,这个时代的电影工作者,你说我做什麽?就是拍拍他们。”
其作品《苦钱》、《15小时》,以及今年入围坎城影展主竞赛单元的《青春》第一部曲《春》,都是织里镇纺织工厂工人劳动的故事。
纺织工厂的工作并不轻鬆,一日工时长达15小时,从早上8点至晚上11点。王兵将工人一日生活制作成纪实影像《15小时》,于希腊的当代艺术博物馆播映,不断循环播放的《15小时》,宛如这些工人的每一日;《苦钱》,片名取自这群工人的自嘲,他们不说“去工作了”,而是“去寻苦钱了”。苦,不只工时长,更是原本冀望的美好生活并没有成真,反而愈生压抑难耐。
相比之下,《春》显得生气、有活力。王兵将镜头对准工厂裡的年轻人,还未深陷生活的难,不寻苦钱,他们做工之时,随音乐哼唱华语流行歌曲,谈情说爱,也想像未来。“这个产业的工人,相对年轻或处壮年,多数在40岁以下,体力好,灵活,每天做的数量多,挣的钱也相对多,但会随著时间被淘汰。一般从17、18岁开始做,大约2年后,技术就完全成熟,从20岁做到40岁也有20年了,年龄再大的人,会去做饭、钉扣子、做包装。”
在《青春》第一部曲《春》中,王兵将镜头对准纺织工厂裡的年轻人,以多个单独个人的情节串起,每场约20分钟,共有9个段落。(剧照提供/前景娱乐)
《青春》同样将是长达9个多小时的三部曲,《春》、《苦》、《归》,第三部曲《归》甫完成后制,正回头进行第二部曲《苦》的剪辑工作,《春》裡工厂青年的青春与活力,将随《苦》、《归》走往不同的人生方向。相隔20馀年,王兵从最早《铁西区》的中国北方计划经济退场,转场至中国南方市场经济的竞争、拼命。再次制作三部曲,是为了理解此时此刻的中国。
“我生活在黄河流域,所受的教育和文化都是北方的、相对传统的。虽然对长江流域的文化并不陌生,但毕竟没生活在那,对于那裡的人,只是一种想像,很难做到精确的判断。透过拍片,也是增加了解这种生活的途径。某种程度,上海代表著中国过去百年来的一种新的文化,未来的世界肯定是多文化的,或者说与其他地域的民族文化不断交融、相互认同。所以对我来说,想花点时间理解中国现在的一个状态。”
不同于计划经济底下的工厂运作,织里镇自有逻辑,整个资金系统靠著彼此互相的信任与支持,不需要银行,与店家老闆订货,多是赊帐,等到卖出衣服有钱了,再还款。老闆与工人们也是如此,工人们打工前并不知道酬劳,半年后才结算。
“这款麻烦一点,有花边,还有三层。是看麻不麻烦,我们不会乱说的。”
“这款麻烦点,但它要小一点。这两款都6块5毛,你只是相差2毛5分钱。”
《春》的后半部,工人们围在一起讨论不同款式的单件酬劳,依照工序繁複程度,与老闆讨价还价,也发生两方达不到共识,僵持多日。
有限条件,造就王兵的电影语言
“那个人在谈工价,老闆给太低了,一个人挣1、2万块钱,没结帐,都在那边吵。应该去拍一下,这是真实的。”
王兵没想过什麽是“应该拍的”,“很多故事是在未知状态下逐渐形成的”。《青春》原先片名为《上海青年》,“那就是一个计画书嘛,临时取的名字。等到影片快出来的时候,才在想应该叫什麽名字。这个影片的人物比较多、故事线索很庞杂,那人物都比较年轻,就叫青春好了。青春,不是聚焦在某一个人身上(的特质)。”他强调,《青春》不是群像,而是一个个发生于单独个人的情节,每场约20分钟,共有9个段落,有些人仅出现一回,有些人重複多次。
“我觉得用‘选’这个字不对,我们没有一定要拍谁,都是拍摄时才能确定谁能拍、谁不能拍,有些人拍起来自由些,那就多拍一点。它(拍摄)不是规定好的,是非常自由的状态。”
王兵的镜头总是能进入最私密的场景,好似完全自由。《青春》裡,跟随这群年轻人进到各种私密的私人领域,在镜头前,他们说出意外怀孕、与老闆借钱、巷弄裡把妹、与同事大打出手⋯⋯。更早的《铁西区》裡,男性工人甚至裸身,自然地行过摄影机。
镜头后的王兵,安静地观看,任由这些个人发生所有事。对他来说,在他眼裡,所有理解都是相对的,他也正在观察。但首先,必须先建立自由表达的叙事方式。
王兵有股特别气息,让被摄对象能在其面前流露真情,许多被摄对象都与他在微信保持联繫,与《春》裡的年轻人亦是,不过,也因为《青春》在巴黎进行后制,这些年轻人还没有机会观看作品。
王兵的镜头总是能进入最私密的场景,在《青春》第一部曲《春》中,工厂青年们在镜头前说出意外怀孕、与老闆借钱、巷弄裡把妹、与同事大打出手⋯⋯。(剧照提供/前景娱乐)
谈及自由,不免想问:《青春》裡的年轻人真的有自由吗?他回:“相比计划经济,那自由大多了。计划经济时期,他不能离开自己的村庄,不能选择居住地。那这些乡村裡来的人呢,要不做电子类,要不做建筑工,要不做服装,能选择的是这些体力劳动,他们在这当中选择适合自己的,从学徒慢慢变成熟练的工人,一年一年看哪裡可以挣得更多。所谓理想,必定是在他的可见范围内去选择的。”
理想是相对的。对王兵来说,限制与条件,也是一种选择,造就他独有的电影语言。
14岁时,王兵父亲意外身亡,他接替父亲在建筑设计公司的工作,本来想进修建筑专业,成为一位建筑师,“建筑学院分数比较高,我没有上高中,直接去考是相对困难的。”王兵转而报考艺术学院,进入鲁迅美术学院摄影系,曾为了课上作业,到铁西区拍摄。
毕业后,王兵再到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进修,“摄影专业在中国发展得晚,主要工作需求集中在媒体,但到媒体工作不是我的愿望,所以选择继续学习,未来从事职业可能宽泛些。”当时仍未想过未来会从事导演,“最初没有想过做导演,觉得当摄影师也不错。但因为所有电影计画都以导演为中心,摄影师的工作特别被动,才开始想自己开始(创作)。”
原先,他想拍摄关于铁西区的剧情片,但没有资金,决定改以手持式数位录影机(DV),一个人走进铁西区。
《铁西区》是最早一代的数位录像设备的电影作品,当全球电影工业仍在使用胶卷拍摄,王兵已将电影语言带进紧密的中国社会,穿梭于人群与生活,捕捉细腻情感。
追求电影最原始的美学
1997年,市面出现DV,亲民价格、使用上的机动性等特性,推进中国独立电影制作的进程,跳脱电影学院的那一套逻辑,创作者拿著DV走入社会,拍摄真实直接的故事,许多埋藏檯面下的深刻问题一一被记录。也因而造就中国独立纪录片运动,王兵也是代表导演之一。
王兵总是将目光对准那些在大时代下求存的个人。《青春》、《铁西区》和《三姐妹》紧扣生活与劳动;纪录片《和凤鸣》、《死灵魂》及剧情片《夹边沟》,都关于中国共产党反右倾斗争运动下的倖存人物;《疯爱》则记录云南一所精神病院裡,男性患者们的生活。
看似夹带宏大的历史语彙,但王兵澄清,从来没有这种创作欲望。“首先呢,艺术是针对个人的。那麽,虽然我拍的是个体,但肯定跟当时社会环境有所关係。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国家,一个题材延展出去就会很宽阔,才让人感觉拍摄宏大叙事的意图。”
DV问世之后的十馀年,独立影展曾在中国遍地开花。流亡香港的中国导演应亮回忆,王兵的《铁西区》、《和凤鸣》都曾在中国放映过,但再之后王兵及其作品几乎不再在中国正式亮相,“他是边缘中的边缘,中国独立影像已经非常边缘了,但他在这个群体更边缘的位置。”应亮也坦言,不少王兵作品,他也是用非法盗版方式观看。
确实,网路一搜,不难找到王兵的作品。採访中问及他,难道不会特别想让中国人看到您所拍摄的中国故事吗?王兵笑笑地说:“我没有这样的愿望,我觉得在网络上(盗版)、DVD能看到也不错。”如今社会,影像散布之快之多元,王兵在意不了这麽多,他关心影像本身。
问及《春》入围金马奖,他也是一样态度。“我没有报名,是当地发行商处理的。对导演来说,首映一般来说比较重要,首映以后,电影去哪裡在哪裡,各地都有各种各样的因素,电影已是分散化的状态,像今年的《春》、《黑衣人》也会在很多地方放映,我就不再花精力考虑。”
“我是一个艺术家,是从事影像的人,我不只是在使用这个材料,同时也研究它,关注它产生的过程、产生的意义。就像卢米埃尔兄弟(frères Lumière)拍了《火车进站》,那一刻,我们怎麽去看待电影的产生呢?电影这种艺术形式的原始动力到底是什麽?”
王兵其实早有答案。“当然,只要机器还在运转,从第一刻起就开始记录。记录性是影像和电影的活力来源。”
他强调,虽然拍纪录片,但自己始终在追求电影最原始的美学。国家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研发处处长林木材也说,王兵作品是很直观、很有规模的实验性创作,“与正规电影完全不同,虽然是纪录片,但你可以看到很多制作电影上的美学、叙事思考,原创性很强。”
纪录片平台CNEX创办人蒋显斌长期关注王兵,认为他的长镜头观察精准,作品时长到有时甚至需要带便当进场,他说,王兵作品很挑观众,特别传散在艺术类型的影展和展览空间、国际纪录片电影节裡,没有被训练过眼睛的大众未必能理解其表达,“但硬核电影节与观众很爱他,或是说很珍视他的存在。”
王兵作品将目光对准那些在大时代下求存的个人,但他强调,并没有宏大叙事的企图,拍摄的都是个体。图为《苦钱》剧照。(剧照提供/前景娱乐)
王兵透过长期蹲点,拍出深邃的中国电影,收穫各大国际奖项肯定,但藏于幕后的,是他20多年来对影像美学的追求与累积。而观众,会需要时间理解他的作品。“我这一类电影呢,没有想要创造高收入的需求,但可能持续都会有人观看,需要时间慢慢叠加观众群,这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。”
这种漫长,是从有限到无限的酝酿。“实际上,这个时代的影像并不专属于电影,它也是艺术的载体,属于一切可能。”
谈及未来创作,他同样想像有任何可能。“所有情况都是迅速在调整的,工作重心不在中国了,那可能就换种方式吧,可能我就不会再拍纪录片了,或者题材选择上会拍其他的。现在不是以前,好像你是这个国家的人,就只能拍这个国家的电影,世界已经不是这样子了,别人不会给你任何限定。”王兵说:
“所有的限定都是来自于自身。”
“刚进入电影行业时,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拍什麽电影,可能多数人选择故事片,但对我来说,那是不太现实的选择,所以做了很大幅度的调整,选择了纪录片。很多事情很难讲,你的理想是什麽,最后实现的又是什麽。”从一开始,王兵就没设限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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